吴窑制药厂大年初四正式上班,张银富厂长在初三这天上午九点多钟来到阿香家里,看她仍病恹恹的,团在被窝里。她妈巧凤正拿着汤匙喂她一碗奶奶刚熬出来的酽酽的生姜红糖茶哩。舀一匙,吹一吹,再送到她嘴里,如此反复。阿香头发有点儿乱,几缕头发沓挂下来,圆润的脸上有些发白,启着小嘴儿等着妈妈送茶——不胜怯弱,楚楚可怜,像病中的林黛玉。张厂长在房门口看得呆了,打趣道:“不得了,真是惯宝宝,还要妈妈喂!”关照阿香不要急,身体恢复了再回厂,不要紧的,哪怕歇到初十都没得事。巧凤感激地说:“他叔,阿香多承你照顾了!”张厂长说:“哎——我侄女儿嘛,做叔叔的能不照应嘛。应该的,应该的!”阿香想欠起身,张厂长忙伸出胖手摁住她,“不要动。”顺手替她掖了掖被窝头,很亲切的长辈样儿。临走前还回过头来冲阿香一笑,眼睛眯得像弥勒佛。阿香的脸上忽然就泛上了红晕。
阿香虽然得了张厂长让她在家好生养息的敕令,心里却是急得不得了:她不能待在家里呀,有个存扣哥哥要见呀,不能让他跑白头呀,说好了今天下午在姑父家相见的呀(倒已经让他扑空一次了)。张厂长离去后不久,阿香望着窗外红彤彤的太阳,又听见有喜鹊在院外的苦楝树上聒噪着,忽然挺起身奋然起床了,虽然身上还有些软。妈妈看了欢喜:“起来也好,到廊檐上晒晒好太阳,又没得风。”奶奶忙颠颠地到厨房弄热水让宝贝孙女儿洗漱。天气这么好,三代女性在家里,一团安详和温馨。大红蜡烛在家神柜上静静地燃着,那火焰头像画在半空中。炉香青烟如微缩版的狼烟形状,一线向上,袅袅不绝,恰似无风的柳丝;人在堂屋走带动空气,便微微摇曳,倒如青春女子舒曼的腰肢。喜海打初二早上就不在家里,大年头庄上娶亲嫁女的不断,乐队忙得放屁的工夫都没有,正是捞钱进财的大好时光哩。弟弟小华当然也极少看到他的影子,一大早就起床,胡乱吃点儿东西就蹿出去了,外面自有一帮小子,穿着过年的新衣裳,聚在一起疯玩。
巧凤在女儿预考失败的时候曾经很是失望和失落过,作为一个要强的女人和身为农村小学教员的知识分子,阿香身上承载着她太多的梦想和希望。可是这孩子的才力好像到顶了,离预考线都还差几十分。她自当要女儿复读,然而女儿倒先她灰心了。自从三年前女儿和存扣那小伙相好被她夫妻俩逮住后弄得拆散两分开,她就发现女儿心里有团火暗灭了。为此她也后悔过,感到自己做得过头了。女儿情窦初开,本是天真纯洁的,但是家长把那朵爱的火苗生生掐灭了,也就掐掉了女儿的灵性,她预考如此失败与这件事是有直接因果的。可怜天下父母心,哪个不巴儿女好,但出发点好却不一定带来好的结局。这教训真够深刻的,值得终身记取并注定要让她心痛一辈子。既然断了升学这条道,夫妻俩就急着替姑娘考虑就业的门径来:学缝纫,学理发,学照相,等等,反正不能让她搞饲养种大田。“我娃花朵朵的,咋个吃得消喔,弄脏了晒黑了嫁不到好人家!”“得学个手艺!”——在这点上夫妻俩是高度一致的。想不到阿香愁眉苦脸地闷在家里才几天,庄上在吴窑制药厂当厂长的远房兄弟张银富却主动上门说让阿香到他厂里上班,说这丫头漂亮、懂事又机灵,从小抱过她,看着长大的,眼睁睁毕业了蹲在家里,他这个远房叔叔心里也不安逸,这个忙是要帮的,毕竟是一个老祖宗繁衍下来的嘛。“去吧,干得好,以后想办法替她转正式工。”一家人真像遇到救星似的。阿香见有班上,愁云尽扫,欢天喜地的。这孩子在办公室里做事,察言观色,手脚伶俐,嘴又乖巧,张银富相当欢喜她,有意栽培呢,春节前上杭州出差都把她带在后头,让她多见世面多学乖,倒像个嫡亲的叔叔似的。特别是腊月二十九,不是张厂长相救,阿香和七八个女的真的会活活烧死闷死在浴室里——真是大恩人啊!刚才又来说了,叫女儿好生在家歇息,身体恢复了再去上班,天下哪来这样好的叔叔!真正是平时烧了高香的,遇上贵人了。现在这样子,做父母的也就安心了,希望女儿以后在药厂不断进步,争取早日转正;如果存扣那孩子考上大学,那边家长又同意的话,那就给两人订个婚——那么女儿的心思也就算圆满了。想想这丫头还真是个富贵有福的命,眼光又准,落榜几天遇到救星不算,还和被父母拆散了两三年的心上人重新合到了一起,倒真应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打不散的鸳鸯”、“有情人终成眷属”这些古话了。她在旁边看坐在廊檐下的女儿,气色好多了,太阳照在她嫩白的圆脸上,连茸毛都看得分明;睫毛半天扑闪一下,像想着心事呢。真像一朵才开的花儿。当妈的真是越看越喜爱,她上去亲切地问女儿:
“中午要热点什么好的吃呀,阿香?”
“吃鱼圆!”
“还有呢?”
“吃肉圆!”
“还有呢?”妈妈看女儿恃宠撒娇的可爱样儿,不禁笑了,故意追问着。
“吃鸡圆!”
“乖乖隆的咚!三圆全要吃,你吃得下吗?”妈妈逗她。
“吃得下。我吃得下!我还要吃鸡子、红烧肉和鲢子鱼哩!”
“哈哈,”奶奶也在旁边咧着不关风的牙口笑,“我乖乖想吃了,奶奶马上替你热,啊?”
“妈,还早呢,等会儿热吧!”巧凤对婆婆说。
“不嘛,我就要吃,吃饱了人家要赶路哩!”阿香叫道。
“赶路?上哪儿?”奶奶和妈妈异口同声地问起来。
“上班呀,去吴窑!”阿香说。
“啊呀,我的小祖宗!张厂长不是关照你把身子养好了,过几天再去的嘛!你急的甚事啊!”妈妈说。奶奶也说不能去,一是身体还没有复原,二是这化烊天路上一跐一滑地,正常人走到吴窑都要流一身臭汗,到时候一回凉准又感冒,这几天还不是白养了,不能躺在姑妈家里要人服侍唦!“要去,最早也得初六去,初六是好日子!”巧凤连说奶奶说得对——“不能去。最早得初六——还得看身体(情况)!”
阿香抱住妈妈的腰眼哭起来:“妈呀,我说好了让存扣哥等我的呀!他已经跑了一次白头呀!”
妈说不要紧,你姑父姑妈晓得你身体不好,准会向存扣解释的。“初一在支书家拜年妈拿电话打的,都要你好生养息呢!”
奶奶忙挤了热手巾把子来,“好乖乖,快把眼泪擦掉,新年头上不作兴哭鼻子的呀!”
阿香*气地要往起站,哪知道头一晕,又颓然坐下了。眼泪汪汪地望着院门外头。她的心思早就飞到了存扣身边。
初六这天早上,阿香来到了吴窑姑妈家。立珍姐正好在这边,说了存扣来过的事,“我告诉他了,说你初六准来——你就在家里慢慢等吧!”一家人都拿阿香开玩笑,弄得她又喜又羞恨不得要假哭了。
可是上午存扣并没有来。吃过午饭,阿香就到“爱的小屋”里裹着被窝坐着,拿一本琼瑶小说漫不经心地看。她设计好了,存扣下午肯定是要来的,一听见他进门就马上躺下来,要在他面前装可怜儿,哭哭鼻子撒撒娇。立珍姐已经到厂里了,如果姑妈姑父恰巧也不在的话,那……她脸上想得烫红了,一颗芳心鹿似的跳,喉咙都发干了,哥哥呀……
可是等到三点,四点,四点半,存扣还是没有来。阿香心都等焦了!难道他以为她上班了,去了药厂?想到这里,她吓出一身冷汗,连忙起身赶到厂里。果然!秋红告诉她存扣上午来过了,“走得气鼓鼓的——噢,给你留了个纸条子!”
阿香手抖抖地忙不迭展开纸条,只看了一眼,就懊悔得趴在秋红肩上呜呜地哭起来。
“哥哥,你咋和我一样傻哩!”她伤心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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