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年12月，我家搬花竹园。当时还不叫花竹园，是一派瓜香果甜的县农场。县城首批商品房在原来长庄稼的泥土里一夜长出，同时长出还有树。
树叫“爆虼蚤”，又叫大叶冻青树，树的叶子放在火上烧，会噼哩啪啦地炸，很响亮，像放足火药的烟花。种这样的树，暗合房开商“房子卖得火爆”的用意。
房子卖得怎么样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爆虼蚤树长得真的火爆，十五六年，长到七八把量不完，树干高过我二楼的窗口，树冠花繁叶茂，天然造化一副窗帘。
树在五六月结籽，个把月熟了。鸟的生物本能知道哪里有吃的，从8月初开始，一直到次年五六月份，籽结籽，籽连籽，鸟儿每天准时来到树上，对籽实挑挑拣拣，鸟唱不断。
那些大叶片像长衫、似水袖，风声犹细管，绿色如旋律，莫非树上藏有神人，调以曲歌，鸟儿边唱边舞，尘埃四散隐遁，世俗净化深邃，我仿佛觉出游云出入窗户，在纯净的空气里自由自在，我大气也不喘，屏住一切烦恼和不快、琐碎和庸俗……恍若我也变成一棵树，身着春色的长衫，摇晃脩长的身材，肢体语言葱葱茏茏，敢叫吟诗作赋的诗人逊色。
每棵树像一张饭桌，麻雀是常客，也有其他，如黢黑的八哥、灵巧的*豆雀、长尾巴的喜鹊……还有一种鸟，我叫不出它的名字，正面看上去，胸前一排羽毛长于其他的部分，像拴了围裙。我观赏过，绝少听到它的叫声，好像它在生活中从没绕嘴多舌，凡事报怨。我想它宁愿把歌唱编进翡翠的窗帘、织入美好生活的向往。或者它的叫声被叶绿花甜融化了，我分辨不出来。
以前有业主提出过砍树，我作为首届业管会的一员，问其原因，说是树上的鸟儿排泄，排泄物掉到哪个的身上，哪个就触霉头，就会遭遇不顺心的事。我为陈述不砍的理由，点开百度，一条条将树的好处念出来：“1.增加空气负离子；2.减弱噪音；3.降尘；4.减少细菌；5.吸收放射性物质……”
随着买车的业主越来越多，小区对停车有些力不从心，又有些业主打起砍树的主意。理由又是鸟儿的排泄物。鸟儿在树上吃饱喝足后，随时随地排泄，树下的车吃尽苦头，车头车顶车尾全是排泄物，特别有洁癖的业主，冒着雷雨洗车，危险系数可能要了人的命，就有业主建议砍树好停车。
我不支持砍树，赶紧引经据典说服业主：项羽惜树。有一次他看见村人砍树，理由是树正对着大门，像“口”衔“木”等于“困”，影响风水，不吉利。项羽哈哈大笑，说，你人站在大门里，像“口”吞“人”便是“囚”，照理说，你要把大门撤喽！村人觉得项羽说得在理，便不再砍树。
古人惜树大有人在，绝不亚于楚霸王。
唐代羊士谔《初移琪树》，诗人抒写了移栽琪树的愉悦心情，“爱此丘中物/烟霜尽日看/无穷碧云意/更助绿窗寒”，意译就是：我衷爱根植泥土的树，它像仙境的玉树，整日让我看不完亭亭玉立的美人，似乎有意衬托的无边云彩，在我的窗前像绿色的窗帘，虽然带着春天的寒意，在我的感觉全是温暖。从诗中，世人明显感到诗人惜树的淋漓真情。
“道脩长而世短兮，夐冥默而不周。”过往的人生阅历，让我知道岁月在人就是皱纹，在树却是一圈圈心纹。人心对树心，人有突发奇想，欲望抢位；树却长期积累，稳步增长着进取、挺拔、坚韧……成为春天的标志、希望的比喻、精神的象征。一比较，惜树，在我，铁板钉钉。
我知道，点开百度继续念树的好处不管用，我又不能跟业主读宋代戴敏的“惜树不磨修月斧/爱花必须筑避风台”的诗句，我要谋划新的说道。“凡是树，要砍都要办采伐证，不然就是违法……”我接着说。
砍树的日子敏感，是疫情刚刚过了高峰期，年3月末。新闻联播刚刚播了驰援的护士妈妈和远在千里以外的小女儿视频，女儿流着泪说，“妈妈我想你，你什么时候回家？”妈妈在护目镜里热泪盈眶，“等楼下的树开花就回家……”我借题发挥说，我还指望看楼下的树开花，见证抗疫的胜利，盼着逆行的妈妈与懵懂的女儿喜悦相拥。砍了树，花就不开了，连叹遗憾。
好说歹说，抵不住新一届业管会说要换树种。以前的“爆虼蚤”树，没有经济价值，尽造鸟屎，功能也没有桂花树、香樟的多……我想也是，结果可想而知。
我歌唱的窗帘婉转悠扬、入肺走心，像在我的窗外放了个百鸟合唱团。我的窗帘正在呼吸、茁壮、延伸诗情画意……却被砍倒了——词穷的我，找不到一个感情复杂的词，形容我的复杂感情。
文/周雁翔
文字编辑/舒畅
视觉编辑/向秋樾
编审/李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