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深秋的乌鸦
一、追忆遁世的乌鹊去年深秋,我和几位朋友沿土地岭旧道驱车盘旋到秦岭山脊,略作小憩,弃车步行,艰难地攀爬到了高高的山巅,匍伏松软的地衣,俯瞰身下的万仞绝壁,松涛阵阵,雾霭朦朦。此时,几声“呱呱”鸣叫从脚下腾起,三五只黑影倏尔划过万丈深渊,一种久违的感觉迅速涌上心头,记忆中的一群群乌鸦开始在眼前翻飞。那是儿时的一幕幕景象。那时,我的故乡西府凤翔乌鸦随处可见,深秋时节,它们常常成千上万盘旋高空,遮天蔽日,盘成一轮巨大的漩涡,浮荡着水漂般滑过的啼鸣;那啼鸣奇异苍茫,令人久久难以忘却。到了夜晚,村子里的树木上就落满了这群黑色的精灵;而县城 的东湖(原名饮凤池,宋嘉佑六年苏东坡任凤翔签判后筹划扩建,更名为东湖)里,则形成了同样 的“乌鸦朝凤”景观:每个傍晚,城区周围原野上的几万只乌鸦聚栖在东湖的垂柳丛中,“呱呱”声此起彼伏,成为远近闻名的一大奇观,大可与姑苏城外寒山寺的夜啼之乌媲美。安闲微凉的深秋就这样在阵阵鸦鸣声中沉积于我的记忆,无法抹去。仔细回味那时的图景,田野中大片大片玉米高粱已经收获,肥肥的“种麦虫”在暖暖的秋阳照耀下飞来飞去,鸟们追着,却很难抓到。农民开始翻耕土地,播种小麦。大田里,牛拖着犁走过,翻开的泥土墒情很好,湿漉漉的土壤,各色肉肉的小虫滚爬,喜鹊和乌鸦因抢食而互相追打;有时候,乌鹊又会结成统一战线,互相掩护,偷食种子。人时不时“哎嗨”一声,它们只撑撑翅膀,跳一跳,略微表示一下尊重,继续我行我素,而人也就不再深究。乌鸦们吃得差不多时,呼啸一声,冲天而起,去空中编排古人所说的“鸦阵”,不断转换队形,大声聒噪,遮蔽了大半个天空。落雪前后,这群精灵就成群结队去浅山猫冬,时不时来平原上打打游击,成为空中贼盗,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掠食村树上屋檐下裸挂的玉米和高粱,偷窃晾晒在碾子上场院里的冻豆腐和荞面渣。我清楚地记得五岁那年冬天的一个上午,我正和二爷家的碎爸(父亲最小的弟弟)玩“咬马”(拿一块烙饼,咬出马的形状,实际上是骗吃或逗弄小孩的游戏),忽然听到房顶上一只乌鸦“呱呱呱”地怪笑,大门外传来喘喘地叫骂声,跑去一看,是隔壁的爸爷(对父亲的祖父辈男子的通称)叫骂空中飞走的另一只乌鸦:“我把你个,我把你,嫖客把你日下的……”爸爷扶着拐棍,喘半天,骂一句,原来是乌鸦,欺负他年老体衰,抢走了女儿孝敬的细溜溜一片肋条肉。看看乌鸦飞远了,碎爸把恨恨不已的爸爷连扶带拉送了回去;待我们再到自家院子时,凳子上“咬马”的饼子不见了,大概是被那只曾在房顶怪叫的乌鸦叼走了吧。
在故乡的平原上,我 一次看到乌鸦是小学毕业那年,沟坎上一只风干的乌鸦尸体,象远遁的高人遗弃的鞋子,孤伶伶躺着。此后,那些曾经相伴多年的喜鹊、斑鸠、白头翁等也都一一消失了,只留下亘古不变的一片高天,板着一张无趣的青脸,冷冷地看着人们行走。
二、寻觅远古的鸦鸣在东北亚及世界不少地区的文化里,特别是在中国古代文化里,乌鸦是一个很重要的角色。王充的《论衡·说日》记述“日中有三足乌”;从各类历史资料看,“三足乌”代指太阳是非常久远的事,公元前年前后的仰韶土器上就出现过这种形象。有人诠释“三足乌”即太阳黑子的形象化;我猜古人所以将三足乌看作日中之精*,大概也与那时乌鸦随处可见、鸦阵遮天蔽日盘旋腾升的气势有关吧。在古人眼里,乌鸦实在是太厉害了,连万物之源的太阳都是它的变身(在中国文化里,“三足乌”后来演化成了“朱雀”)!褒扬乌鸦最厉害的一个说法是“鸦有反哺之义”,把乌鸦的行为和古代中国社会最重要的道德标准“孝”等同起来。白居易《慈乌夜啼》这样说:“慈乌失其母,哑哑吐哀音。昼夜不飞去,经年守故林。夜夜夜半啼,闻者为沾襟。声中如告诉,未尽反哺心。……慈乌复慈乌,鸟中之曾参。”诗人白居易眼中的乌鸦竟然可与“宗圣”曾参平起平坐了!《乌夜啼》在中国古典文学里几乎是一个“永恒的话题”。看看李白的七言乐府《乌夜啼》吧:“*云城边乌欲栖,归飞哑哑枝上啼。机中织锦秦川女,碧纱如烟隔窗语。停梭怅然忆远人,独宿孤房泪如雨”;再看看亡国之君李煜的词《乌夜啼》吧:“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乌夜啼”在古人眼里竟是如此充溢着温情和哀伤。“金乌西坠,玉兔东升”“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翻开中国古代典籍,关于乌鸦的熟语和记述比比皆是。古人眼里,乌鸦不仅光照 ,慈孝高义,萦系离愁别恨,也成了时间的座标,行*打仗时判断敌情的重要参考,等等。当然,中国传统文化中也有不少贬抑乌鸦的说法,比如“乌鸦报丧”,比如“乌鸦嘴”等等,但这些与西风东渐以来一味贬斥乌鸦却有根本的区别。行文至此,我想起了李白《蜀道难》中的名句:“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这里的“悲鸟”注家多不作确解。但凡沿着太白当年出川的路径走过一回,亲身感受过秦巴山地间鸦鸣的人,大概都会以为“悲鸟”非乌鸦莫属吧。那种绕飞林间,雄飞雌从的印象,以及回旋于千崖万壑的悲远苍凉的“号”叫声,实在与其它鸟相差太多,唯有乌鸦足以当此。“悲鸟”乌鸦,这个历史天空中的黑色精灵,我们何时能再次看到你在头顶盘旋飞升的身影?
三、怀念深秋的乌鸦当农耕文明逐渐成为远去的背影,我们在近代化现代化旗帜下大步前行的时候,那些曾经陪伴我们、慰籍我们孤寂灵*的精灵们却一一远去了。被称为“北美天空的丝绸”,曾经笼罩了北美天空许多世纪的旅鸥早已绝种;东方的乌鸦曾与北美的旅鸥一样,是那么自由自在地覆盖过太阳底下的大片蓝天,难道它也要步旅鸥的后尘吗?与人类猎杀、化肥农药使用、环境质量恶化的说辞相比,我宁愿相信是乌鸦这种绝世的精灵正在慢慢遗弃我们;或许有一天,它会把我们抛在清冷的深秋里永远离去。我不知道西方文化为什么对黑色那样视若仇雠,在我的印象里,西方眼中的乌鸦几乎是不幸、死亡及邪恶的同义词,因而,西方的文化艺术中有不少编排和嘲弄乌鸦的作品。那个妇孺皆知的“狐狸与乌鸦”的故事就很有典型性。在那个故事里,乌鸦是个愚蠢可笑的角色,这其实只是人们的杜撰。文化在很多时候往往是集体偏见的载体,即以乌鸦为例,其智力水平及社会化程度在鸟类中是堪称非凡的,填石取饮瓶水的故事等就很有代表性,但本文不打算对此进行考究和铺陈,只是想与各位分享一个事实,就是,在我们的文化基因中,乌鸦并非一个可以随意丑化调侃的的对象!把一群龌龊阴暗的家伙比作“某某地方的乌鸦”实在是乌鸦的不幸,也是我们自己的不幸。这个年代似乎是一个西风大盛的年代,一群一群我们的子孙忘记了自己的姓氏和祖宗,沉溺于流行的文化符号大醉不醒。西方自有西方的道理,西方的道理也非一无可取。文化有冲突,更需要理解、宽容与融合,但愿我们能更加理性地、大度地看待乌鸦。我每每被凡高的《星空》所吸引,那种盘旋空中的强烈笔触和色彩,那种回旋星空的动感和旋律,那种笔与墨的涡漩中昂扬勃发的生命活力与独特个性,所有这些都让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仔细斟酌一下,原来是曾经的鸦阵一直在灵*深处飞翔着。国画是中国文化的一种精粹,究其特质是一种水墨艺术,白纸黑字是它的两个基本元素。国画主张“墨分五彩”,积累了丰富的用墨(黑)经验。我们出了不少山水、人物、花鸟画大师;也出了画虾画鹰画驴的大师,我们为什么总是让乌鸦呆在漫画里做一个丑陋的角色呢?我愿以十年的修炼,把乌鸦请到国画的神圣殿堂里来!须知数千年的历史中,这种黑色的精灵一直自由地挥洒在中国的天空。同样,我们的青山绿水,我们的子子孙孙更需要这个精灵的归来。回来吧,乌鸦,深秋的天空本该是你们的。年11月于莲花池南蜗居(补记:前不久,在新浪网看到一篇文章,说是中国古代的北方文化推崇乌鸦,南方的习俗厌弃乌鸦,南北文化交融的结果是,中国人对乌鸦的态度曾是矛盾的。年10月)
周延锋,男,笔名子雍,出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恢复高考后首届大学生,多年从事干部教育培训工作。爱好书法,喜欢奇石收藏,偶尔写写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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