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
《齐物论》开篇,庄周试图用“地籁、天籁、人籁”,说明天人合一的神秘体验——这当然不很成功,但是,天籁的概念,指向了语言之后的沉默,万物之后的大道。
然后,庄周用朝三暮四的寓言,提出了对“分类”、“语用”等概念的警惕,直接讨论了知识的有限性、缺陷处。
庄周提出的解决方案,并不是彻底否定、放弃知识与语言,而是建议采用一种“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以及“不用而寓诸庸、“”莫若以明”的中庸方式来解决这些矛盾。
接下来,庄周指明,正是知识使万物一体产生了分化,知识与事物为二,不同的知识构成三,无穷的争论是非在不断地衍生。
在由知识、语言所导致的无穷无尽的争辩中,人们如何超越,庄周再一次重复了前面提到过的“两行”、“以明”等概念,不过现在称之为“天府”和“葆光”:“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
因为语言总是有指明的同时产生误导,所以庄周喜欢用“重言”、“卮言”,不断地重复、改变着说话方式。接下来的几则寓言,无非都是从不同的角度重复以上的观点,虽有所侧重,但并无特别出彩之处。
只有瞿鹊子(我理解为一只喜鹊)和长梧子(我理解为一棵梧桐树)的对话,不仅很长,而且也很重要。
瞿鹊子问乎长梧子曰:“吾闻诸夫子:圣人不从事于务,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夫子以为孟浪之言,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为奚若?”庄周作品中爱怨参半的孔子出场了。孔子认为那样一种见解是孟浪之言,也就是轻浮的、不切实际的:“圣人不从事于务,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而作为听众的虚拟的瞿鹊子(大眼喜鹊)认为这话很精妙、美妙,但自己又不敢确认,所以求教于同样虚拟的道家人物长梧子(高高的梧桐树)。其实,就是喜鹊站在梧桐树的枝头,说我曾听到孔子在批判一种观点,认为它轻浮孟浪,我不以为然,您老人家来评论评论。这种观点就是说圣人在处世之际,超越利害、爱憎,甚至还不刻意于遵道,不执着于称谓,更不把世人的评价放在眼里……长梧子曰:“是*帝之所听荧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女亦大早计,见卵而求时夜,见弹而求鸮炙。予尝为女妄言之,女以妄听之。奚旁日月,挟宇宙,为其脗合,置其滑涽,以隶相尊?众人役役,圣人愚芚,参万岁而一成纯。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梧桐树告诉喜鹊儿说,这是轩辕氏曾达到的叫“听荧”的境界,孔丘这小家伙怎么可能知道。但你也仅仅是听到了这些语言,语言本身又不是什么真理,别以为自己听到了就是得到了。听到和得到的差别,差不多就是鸡蛋和公鸡、弹弓和烤鸟的差别。不过,虽然差别很大,毕竟相关,所以只要对语言的态度是真诚地游戏,语言还是很好玩的。一种比较好的语言态度,就是妄言之、妄听之。怎样才能超越时间(日月),超越空间(宇宙),把万物一并放置在相互关联、混沌、融合的状态?常人忙忙碌碌区分万物,圣人则仿佛愚昧地把万物混而为一。不用概念去分解万物,因为万物本就相互蕴含、依赖、纠缠、共生:“众人役役,圣人愚芚,参万岁而一成纯。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离开那整体认识事物,就是常人所做的聪明事。用生死打个比方吧。常人喜欢生而厌恶死,但是他们又没有超越过死亡和活着来理解过这二者。所以,世人最害怕的死亡,很可能是圆满的回归,但大家不知道——因为没回去过啊;世人最喜欢的活着,很可能是一次梦里的迷茫和痛苦,但大家不知道——因为没醒来啊。丽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与王同筐床,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与女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梧桐树继续说:这种对死亡的恐惧,就像丽姬当初尚未嫁到晋国之前对晋国的恐惧,她为此整天哭泣悲伤。结果嫁过去,发现啥都比原来好,才知道当初的恐惧哭泣有多可笑。所以我们并不知道死去的人有没有像丽姬一样,在嘲笑自己活着时对死亡的害怕:“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一个人做梦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在梦里,甚至一个人从梦里醒来,其实还是在一个更大的梦里——他以为醒来,结果醒来之后又经历了一次醒来——但这次真的是彻底的醒来吗?人是自己的主人吗?或者人只是被放牧着的牛羊?所以很可能你、孔丘、我都依然在梦里,我们并没有自由意志,只是在说着梦话。这样在梦里讨论梦境和醒来,这样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梦里,不妨称之为“吊诡”。你我说的话,也许数万年后会有人看清我们究竟是不是在梦里——当然,后人知道,他们不过是在庄周的故事里说着话。万世?旦暮而已!时间只是一个错觉。梦和醒来,也只是一个错觉。那个自以为看清了喜鹊儿与梧桐树只是在一本书里说话的人,其实他自己也在梦里,也不过是一个错觉——说不定也在同一本书同一个故事的不同层次里。既使我与若辩矣,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黮暗,吾谁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语言是何其有限啊。如果我和你辩论,你论胜了我,但是不是因为战胜了我,你就一定是对的?我没战胜,但是不是我的观点就一定是错的?也许我们都是错的,也许我们都是对的。你和我,是无法知道这一点的。假如一个人受限于他的偏见不能明白,我们谁能让他明白?和你观点相同,我不认可;和我观点相同,你不认可;和你我观点不同,我们都不认可;和你我观点相同,同样没有可能——我们彼此都不能让对方明白呢。所有的人都囿于各自的偏见,真正的认识何以可能?“何谓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所以喜鹊儿提出了听到过了一种超越偏见的概念:和之以天倪!从字面上来看,倪就是分界,认识本就是分界。但天倪,就是提出了超越人为的分界。同时,还有另一个关键词:和。和,不是一个声音,它意味着多种声音合成一种更美妙的和谐之声。这显然又是一种设定的真理境界。对此,梧桐树的解释比较玄奥:首先:是不是,然不然。这其实就是说,首先,要肯定事物的某种存在,不要怀疑。这个肯定,可能是对的,可能是不对的,但它都是一种指向,停留于指向,到此为止,就够了。
指称万物,但知道自己只是指称,万物才是万物。指称与万物有所在牵连纠葛,但都不必追究,因为事物不止于这点牵连纠葛。
对不同的概念,不同的是非,不同的观点,用一种更高的整体观去对待,知道它们有所区别,但并不是人为强求的区别,这种超越、整体,即合又分,并不强求区别,就是和之以天倪:“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
事物在时间中流变,概念在时间中流变,任何偏执都是错误的认识,认识到变化本身,随变化而创造性地命名、分别、融合、整合,让语言的游戏无穷无尽地进行下去:“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
不要刻意于事物固定的样子,不要刻意于词语固定的意义,在时间中观照事物、观照概念,在这无穷无尽的游戏中让事物有所显现,让意义有所显现。不要停留,不要停止:“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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